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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殇


  又到了月底结帐的时候,夏荷忙得不可开交。

  这个月是洗煤厂业务量最多的月份,买进卖出的材料和原煤都超越了历史同期水平。

  矿上掀起了国有企业市场化改革的东风,矿属各单位实行承包经营,进行资产评估,按价租售。头脑灵活的孙植意识到发大财的机会来了,当然削尖了脑袋钻国企改革的空子,多买多卖,低进高出,空手套白狼。反正洗煤厂将来不管姓孙还是姓国,趁此机会大捞一把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出纳工作琐碎而又繁杂,却又是财务工作的基础科目,出纳的凭证记不完,会计就没法汇总总帐,就没法出月度会计报表。这不但影响到与矿上和银行的往来对帐,而且会更直接影响到厂长孙植对洗煤厂财务情况的全面掌握。

  夏荷的脑子比任何一天都要烦躁。早晨出门的时候,因为婆婆抱怨了一句公公被罚款的事,引起了王一平的勃然大怒,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夏荷实在平息不了两人的战争,就把婆婆送到了休班在家的二姑姐家,家中只剩下公公一个人。中午,女儿的班主任又打电话让去开家长会,夏荷实在脱不开身,就让弟弟夏伯达代去,结果引得女儿号淘大哭。

  夏荷一整天心不在焉,老想着家里事,一会儿是公公的怒脸,一会儿是女儿的哭脸,还有满桌子待计算的帐本,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晃。

  月底结帐这天,洗煤厂规定所有财务人员免费去矿食堂吃饭,以便节省来回回家的时间。公公不会做饭,又不肯出去买饭,怕遇到熟人。所以午饭时间,夏荷让母亲张文英给公公和女儿送饭。晚饭时间,夏荷想快结完帐回家去做饭。

  当夏荷匆匆结完自己的出纳帐回家的时候,其他会计正继续加班汇总核算各自管理的其他会计帐目。

  没想到第二天班前会,厂长孙植拍了桌子点夏荷的名。原来夏荷昨晚走得匆忙,有一笔帐下错了科目,结果害得周远航一个人在办公室核对了一晚上才找出来,差点耽误了向矿上汇报报表。

  “夏荷,你这种工作态度,迟早要犯大错误!今天先扣掉你这个月的奖金,下次再犯,你就别再财务科干了。”孙植声色俱厉地吼道。′

  夏荷羞愧难当,不是为孙植骂自己,而是为自己连累周远航。记错帐目对以往的自己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怨就怨自己昨晚心不在焉,连累周远航加一晚上班。

  “周哥,真是对不起,害得你一晚上不能回家。都怪我心急忙乱。”夏荷偷偷给周远航道歉,“你怎么没打电话给我,我可以回来自己修改帐目的。”

  周远航很无谓地一笑:“知道你家里事多,你也挺辛苦的,就没喊你。我以为很快就能找出错帐,没想到这个月帐目太麻烦,竟找了一个晚上。早上被孙厂长看到了,害的你被扣掉了奖金,真不好意思。”

  “哪能这么说,我要好好谢谢你的!”夏荷很真诚地说。其实昨晚要真让夏荷来加班,夏荷其实挺为难的,公公不悦,女儿哭闹,哪能说撇下他们就撇下。所以对周远航的帮助,夏荷深怀感激。

  零五年的最后一天,妹妹夏荷叶没了。确切一点说,是夏荷叶除夕晚上被丈夫张茂才殴打跑了出来,结果掉进了建筑工地上的窖井里,连摔带冻,等早晨被人发现送去医院,人已经不行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震傻了夏荷。等夏荷失魂落魄地跑到医院,妹妹早已被推进了太平间,全身蒙上了白被单。

  父亲夏如海领着全家都来了,母亲张文英哭成了泪人,夏如海和儿子夏伯达也哭红了眼睛。怎奈他们的眼泪再也唤不回夏荷叶短暂而无辜的生命。她不幸而冤屈的灵魂早已孤单地飘向飘渺的天空。

  张茂才也来了,拉着一双儿女在夏荷叶灵床前跪下便哭。

  夏伯达红着眼睛冲上去,一拳便挥倒了张茂才,他还想继续挥拳揍他,但张茂才的一双儿女扑到了爸爸身上,拚命护着完全没有回手之力的张茂才。

  夏荷阻拦了弟弟继续施暴,只是愤怒地掏出手机报警。

  警察录完了所有人的口供,并检验了夏荷叶的尸身。

  几天之后,警察给夏家拿来了一张完全让夏家无法接受的检验单和释放证明:根据张茂才的口供,除夕晚上因为夏荷叶不小心打碎了张家供着的祖宗牌位,张茂才踹了夏荷叶两脚,导致夏荷叶穿着单衣就跑出了家门,后来可能因为迷路而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建筑工地,不小心掉进了工地上储水用的窖井里。窖井比较深,夏荷叶掉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摔伤,所以自己爬不上来;她大声呼救,但工地上工人放假了,附近没人听得见她的求救声。夏荷叶一个人窝在冰冷的窖井里,伤痛加上一晚上的饥寒交迫,造成她身体的各脏器损伤衰竭而失去了生命。

  夏荷叶的尸检报告也证实了张茂才的口述:除了胸口有两块疑似脚踹的青斑,身体上没有别的新鲜伤痕,所以可以排除夏荷叶被殴打致死的可能;而从各脏器衰竭的程度和表像特征,也符合冻伤而死的可能。综上所述,除去人情伦理,张茂才对夏荷叶的死没有直接的责任。

  警察结合张茂才有几次家暴的案底,再结合这次夏荷叶外出系因他的殴打所致,将张茂才进行拘留一星的惩罚。

  夏家人全都不服,但法律注重证据,他们也确实没有翔实的证据来证明荷叶是被张茂才打死的。

  夏荷不甘心妹妹就这样惨死,而始作俑者却逍遥法外。她疯了一样地去拜访和求助各类法律工作者,但大家最后都给出了相同的结论:除了受道德谴责和连带责任,张茂才确实不是夏荷叶致死的主凶。

  张茂才被从派出所释放回来以后,又故伎重演,带着两个孩子,跪在了夏家门前,并承诺给夏荷叶发丧,让两个孩子给荷叶披麻戴孝,当成亲娘,把荷叶埋进张家的祖坟里,让荷叶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

  “滚,别在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夏荷已无法面对张茂才那张虚伪愚昧的脸,“你既有这份善心,当初为什么打荷叶?如果没有你那两脚踹,荷叶怎么会穿着单衣跑出去?还不是被你打怕了?荷叶跑出去以后,你稍微有一点人心眼,你就不出去找找她?你不出去,你告诉我们家人也行啊,我们出去找,也不致于让我妹妹大年三十冻死在外面!”

  “我以为荷叶晚上回娘家了,不知道她跑到工地上去了。”张茂才拼命狡辩,“要知道她跑外边去了,我怎么也会去找的,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么舍得她冻死。两个孩子也让我去找,我当时生气,忘了。”

  “荷叶就是跑到我们家,你不来找,也该打个电话问一下吧?再说了,哪有闺女在娘家过年的?”张文英打断了张茂才的话,“你家干的这叫人事吗?住着我闺女的房子,花着我闺女的钱,过年把我闺女打出去,你们竟连找也不找!”

  “别再给这种畜牲废话了,赶快让他滚出夏家,让他们滚出我妹妹的房子!”夏荷声嘶力竭地喊道。悲伤让她不能自已,号淘大哭,她不敢想象妹妹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慢慢失去生命的悲惨和绝望。想起这些,她的心就打颤。而眼前这个卑鄙而猥琐的男人,就是间接杀害妹妹的仇人,她不能直视,无法面对,恨不得手里有杆枪,一梭子弹就突突了他。

  但夏家父母最后还是在媒人和居委会的调停下同意了由张茂才全权负责处理夏荷叶的后事,把荷叶遗体火化后,埋进了张家祖坟。用张文英的话说就是:“女人不埋进婆家祖坟,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到处飘荡,下一辈子也不能超生。人死了要讲究入土为安的。”

  “如果你们把荷叶埋进张家祖坟,荷叶才是世代不能超生,死不瞑目!”夏荷悲愤地怼父母,怼兄弟,但没人理她。

  给死去的夏荷叶找个合适的葬身之地,以免打扰到自己的生活才是这些家人的目的,至于死去的亲人瞑目不瞑目,他们爱莫能助,或者说他们根本也不想多关心。因为如果没有张家的祖坟,他们不知道去哪儿安葬女儿的骨灰:按祖宗规矩,出嫁的闺女不能再回娘家祖坟,而他们也不愿意白白拿出一笔钱给女儿单独买块坟地。所以让她魂归张家祖坟,才是最好的安排。他们心里甚至还有些庆幸张茂才没有完全良心丧尽。

  夏荷很决绝地没有最后送妹妹一程。因为她实在不想看见妹妹坟前那些或丑陋卑劣或虚伪无情的脸庞。在死亡面前,她再一次读懂了人世间的薄情和炎凉。而这种薄情和炎凉,渗透在爱情或亲情的角角落落里,让人寒心唏嘘,可又无可奈何。

  夏荷在很长的时间里走不出妹妹死亡的阴影,妹妹的生命像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倏忽而逝,留给她的,却是无尽的悲伤和梦魇。因为妹妹,她和父母兄弟的感情也出现了狭隙。她常常独自面对妹妹葬身的北方啼泪凝望,送去自己对妹妹无言的问候和哀伤,祈祷妹妹在另一个世界里能过得无忧无虑,平安幸福。

  短期内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的打击,夏荷的精神垮了下来,整个人萎靡不振,工作中犯错的地方更多了,有一次付款甚至多支出了几千块钱,幸亏辛丽美和周远航又找客户要了回来。大家都理解夏荷的心情,也在尽力帮她走出阴影。

  孙植对夏荷的骚扰更甚了。对他而言,现在的夏荷,犹如凤凰飞下了梧桐树,离他这个俗人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现在有事没事地就爱往财务室转转,和心不在焉的夏荷搭讪几句,甚至有几次还有意无意地碰一下夏荷白嫩嫩的小手;而心绪游离的夏荷却没有任何反应。这给了色迷心窍的孙植一个无限幻想的机会。

  “夏荷,一会去我办公室一趟。”又到了月底结帐的时候,孙植破天荒地陪会计们加班了,而且在夏荷结完帐要走的时候,他叫住了夏荷。

  夏荷很惊讶,帐目没错误,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干,她急着回家。

  “有事吗孙厂长?我女儿还在家等我检查作业呢。”

  孙植却一脸诡异的笑,笑得夏荷心里有些发毛,“有点小事,到我办公室再说吧。”

  夏荷回头看了一下同事们:辛丽美正和于曼丽对账,似乎没听到她和孙植的谈话;只有周远航蹙着眉头对夏荷使眼色,示意她别去。但孙植话说到这个份上,夏荷也没有了推辞的后路,况且她觉得孙植大庭广众之下也作不了什么妖,就随孙植到了办公室。

  但夏荷确实低估了孙植的无耻。

  夏荷走进屋,孙植看似无意地随手就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夏荷,你看最近你家里出这么多事,先有你公公,后有你妹妹,我知道你压力不少,我很同情,也很心疼。”孙植一双骨碌碌转的眼睛在夏荷身上上下逡巡,时刻关注着夏荷的反应。

  夏荷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索性不接,任他去说。

  “特别是你公公,多大的领导,一辈子威风,最后竟然落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可惜呀可惜,连带着你也受累,凤凰落毛不如鸡呀。”孙植阴阳怪气,话里话外夹枪带棒,不怀好意。

  夏荷也不示弱:“可不,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这人情呀,比纸还薄,甭说人走茶凉了,人还没走,茶就泼地上了。”

  “夏荷,你甭怕,只要有我在,你在咱们厂里就永远不会落单。”不知孙植是真没听懂夏荷话里的讽刺,还是假装好人,他竟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挨到夏荷身边来了,还试图去抓夏荷的手,被夏荷一下子甩开了。

  “孙厂长,我平时挺尊重你的,也希望你尊重一下我!”夏荷第一次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有些不知所措。

  孙植冷笑一声:“你也不是什么清纯的小姑娘了,我想干嘛你也知道。这次改革基本内定了,这洗煤厂就是我孙植的。所以如果你想顺顺当当在洗煤厂干下去,就得听我的。我今天是给你个机会,别觉得是我强迫你。你自愿,反正现在想贴我的女人多的是。我也不差乎你一个。”

  说着,孙植竟然开始动手动脚,上胳膊去拦夏荷的腰。

  夏荷惊呆了,想也没想,甩手给了孙植一巴掌。

  孙植刚要发作,门被推开了,周远航拿着一摞帐本和凭证走进来,“孙厂长,这几笔帐下得不太合适,要不您再审审?”

  他把帐本和凭证放到孙植办公桌上,扭头又冲夏荷使个眼色:“夏荷,刚才你女儿打电话,说你婆婆生病了,让你赶快回家。”

  夏荷和周远航一起快步走出了孙植办公室。

  “夏荷,孙植就是一孙子,别让他占你便宜去,这种人别沾上身,会毁了你的。”周远航郑重地嘱咐夏荷。

  夏荷还未从孙植的骚扰中回过神来,她又惊又怕浑身颤抖,双脚走路软绵绵的,听周远航讲话,一下子有了找到亲人的感觉,多日积压的各种情绪也爆发了出来,她伏在周远航胳膊上哭出了声:“周哥,我的生活到底怎么了?怎么会这样?”

  周远航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夏荷,只有拍拍她的背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们在干什么?”于曼丽突然从灯影里走过来,见周远航搂着夏荷的肩膀,似乎吓了一跳。

  夏荷立刻从周远航臂弯里弹出来,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周哥,我最近压力太大了,竟然借你的肩膀一靠!”

  几天以后,不知从谁的嘴里开始,一个刺激火爆的小道消息新鲜出炉,并在洗煤厂里火速疯传:周远航和夏荷暧昧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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