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如慕

　　纤裳看着挡在她身前的身影，一时心绪万般复杂难言。

　　尽管知道，这只是出于他的为人与道义。

　　可是，她有多久没有被人护在身后了。

　　自从那时以后……挡在她身前的人影一个一个倒下。她看着，眼里，口里，耳里，鼻腔里，充斥着的全是骇人的血腥气。

　　自此以后，每每那个场面不可控制地出现在脑海，她都会血气狂涌到筋脉欲炸，却是刻骨冰寒入体。从此午夜梦回间，再难忆起……

　　怎不忆当年？

　　如何、忆当年……

　　梅花林下，男男女女。

　　清俊如竹，秀美如兰。

　　雪氏一族，满门傲骨。

　　终是凋零，血尽人绝。

　　那时天是蓝的，长空万里，水是清的，凉澈甘甜。

　　再美好不过的曾经，无忧绵长的时光，幼时伙伴娇俏单纯的面庞，父亲严而带慈的目光，母亲揉在发顶的温柔……

　　像是一页书篇，翻过去——

　　却都归了梦境，成了梦魇。

　　只剩母亲的那句，“别说话”，混着远方父亲愤怒的嘶吼声，在耳边响起。最后，再美的画卷，都不过归于了……

　　残尸断躯，血色如山。

　　从此，天永远是黑暗的，水永远是血腥的。

　　独留她孤身一人，苟存在这世间。

　　骨血里的寒意，讽刺着她的孤独。从此，天大地大，再无血脉至亲。

　　唯独一个她。

　　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要剩下她。为什么要拼劲全力地护下她。为什么独剩下她一人，在这人间苦苦挣扎，承担着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

　　但，一想到当时那血色地狱，她就知道自己必须活着。必须为了他们活下去，必须让罪恶伏诛。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她要的是活下去，隐藏起来，伺机而动。所以她选择，也只能……入了青楼。

　　即使苟延残喘，即使放弃尊严。她所受到的所有委屈欺辱，也根本比不上……那一日。

　　她的母亲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是否希望她报仇，或是忘记一切好好活下去。但她，如何能心安理得的重新开始生活？多少年，她闭上眼，就是一片猩红血色。

　　但，她终于等到了。

　　——三清出，七杀灭。

　　那一刻她说不出是欢是悲。只是觉得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苍天有眼么？不，她只是觉得世事终轮回，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于是她将全部家当都给了那对她好也不好的鸨妈妈，只留下了一点盘缠和两只簪子，便独自一人上路了。

　　她知道这一路对于她来说有多危险，她也做好了足够多的防范，但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那一天，她有多么的不甘！

　　明明距离希望只剩一步，却，终究让她停步于此。命运何止是戏弄于她，戏耍于她。

　　她恨，她恨死了命运的捉弄。

　　老天在给她希望以后却又给了她无情的打击，何其残忍！

　　她用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带好的淡然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崩裂。那一刻，她只剩一个念头，便是——玉石俱焚。

　　她笑了，想要将眼前的人一起拖入地狱。她累了，实在经受不住这无情的玩弄与打击了。

　　绝望。赴死的绝望。皆化作了她唇边的笑意，和袖中打磨得锋利的发簪。

　　她以为，她会对不起那拼尽全力让她活下来的父母与族人。她以为，她终究不能亲眼见证仇人身死的那一幕。

　　但，就在那一刻，她的眼前多了一道身影。

　　黑与白。黑得纯墨，白得透彻，泾渭分明，纤尘不染。

　　却是她的——希望。

　　那一刻，她只觉，那早已沉静死寂多年的心湖……波荡，涟漪，层层不绝。

　　她想，也许，命运真的是需要轮回的。

　　她走过了苦海深渊，却终是迎来了至圣至洁的救赎之光。

　　人说英雄救美当以身相许。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猝然冒出了这句话。

　　彼时她情窦初开，少女心怀，偷偷央求邻家兄长为她带回江湖话本子，那里面，侠客美人，痴恋爱恨，都是荡气回肠，江湖之味。

　　但如今，她想她的这句话，并没有任何风月之情。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若是以她的皮色于他而言算得上美，她自然会许于他。

　　但，那完全不可能。若真是她以身相许，于他而言却根本不是感恩。

　　人间神祇，岂容亵渎。

　　她只想回报于他，哪怕于他有一点用处，她想，也只有自己这一身血脉了吧。

　　她是真的许久许久没有如这一刻般，真正体会到欢悦。仿佛在这苦世之中活着，也并非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却也不过片刻，对她来说意味着绝对毁灭的绝境，便被他轻易解决。

　　然后她眼见着他回头……

　　那一刻，她的世界如一幅水墨泼成惊世画卷，再也容不下其他颜色。

　　因为——他的眸。缥缈若云山的安然洁净，透彻空明。

　　却映进了她的身影。

　　救赎么，又岂止是救赎。

　　她只觉身在仙境。

　　此身，从此，入仙境。

　　所以当他问她去往何方时。

　　她笑说，多谢道长，小女纤裳，到百锋城寻亲。

　　他为她雇了马车和车夫，本是承仙鹤而来的仙人，为她而雇了一辆马车。一车，仅两人。

　　这一路，因他而在，她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通透明达。她想，待到这一切尘埃落定，她要回去，为族人倒上一壶酒。然后，踏遍江湖风光，览便山川美景。

　　“道长，藏雪峰巅的腊梅好看么？”她笑着问他。

　　“自然。汝若要来峰间赏梅，寒必当奉上清茶。”他手持书卷，淡淡离了眼，微笑间有着对世间一切的温柔。

　　“好。”她笑，弯了眉，湿了眼。

　　忙低了头。那一刻，她终于相信，世界待她是温柔的。因为如今她的世界，是他。

　　未及百锋城，她便告了辞。他将马车留给了她，然后踏鹤而去，留一声珍重。

　　她却微笑着说了再会。

　　再会么？自然会再会。那时她笑得狡黠，心中藏着隐秘的窃喜，仿佛回到了从前她与族中玩伴的嬉闹场面。

　　所以她终究还是出现在了他面前……以一种令他叹息的方式。

　　但她丝毫不觉得后悔。因为，若是由她给他带来了麻烦，哪怕一丝一毫，她都会是真的后悔。

　　道长，纤裳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遇到了你。

　　所以，你挡在了我身前，我便守护你背后。

　　——倾尽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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