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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弥天大谎


  平常时候,唤醒滨江城的通常不是早起的小贩、赶集的阿婆或遛早的大爷,而是那一艘艘在漱湘江上漂浮了一夜的画舫。弹了一晚上的丝竹已经干哑,在往岸边划的时候,还犹自不满足地发出最后两个颤音。随着一声船头触岸之声,紧裹着袄子的公子们托着醉酒的身子踉跄下了甲板,又火速上了停在岸边的暖轿,几个轿夫撒开了脚便消失在了还略带雾气的清晨之中。

  随后缓缓出现的,才是那小摊上蒸包子的人间烟火,二层泼下的隔夜水,和一间间店铺开张的拉门声。

  然而今日,却与往常有些不同。

  漱湘江上彻夜不息的画舫灯火从昨夜就不见了,整片江面上没了红软的灯火,黑漆漆、阴森森竟颇为萧瑟。待第一缕黛青色的晨光洒在江面上时,几艘毫不起眼的快船已从岸边飞速蹬出,破开还聚在江面上的晨雾,向滨江城外、漱湘江上游的方向驶去。

  曙光渐明,那些快船也多了起来,两两成对,五六成行,如迁徙之燕无声却又缜密地向目的地包抄而去。

  于城北、江上游有一水中古亭,平日无人造访,偶有走偏了的画舫会路过此地,喝多了的酒客在古亭中散个风,便又会原封不动回去,故而此处鲜少人烟。

  然而当今日的晨雾破开之时,古亭周已泊满船只,如灯芯旁聚集的飞蛾。

  我坐在公子酉旁,定定地望着陆石青。他双手被缚,方才被人推了上来,此时面无表情地站在了古亭的中央。做见证的各大门派掌门管事已经多半来齐,只剩燕门的人还未来。在场诸人此时见陆石青这般模样出现,都不禁低声议论纷纷。需知临江馆在武林中的声望虽比不上四大门派,但于上京周遭也颇为活跃,在座众人大多也见过陆石青。而堂堂一武林掌门,从座上客落为阶下囚,众人便是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还是忍不住震惊。

  然在众人的低声私语中,陆石青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义愤、气恼、羞愧乃至不安。他就这么安静地垂着眼帘,低头凝视着鼻端,仿佛化身为了一座无喜无忧的石像。

  我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在我身侧坐着楼台月、邬明、陆林等一众临江阁弟子。其他的弟子,有些在寻到了家人之后便离开了,有些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临江阁中的往事,所以今日到场的也只有十人左右。

  他们大多面色紧绷,神情紧张。唯有楼台月怔怔地望着亭外浩渺的水波,目光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便在我神经紧绷到极点之时,一杯尚冒着热气的茗茶被一只手轻轻放到了我的眼前。我一愣,抬眼却见身旁的公子酉略略侧头,冲我淡淡一笑。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我却辨别出了他这一笑中的含义——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昨夜他的声音仿佛犹在耳畔,“明日和以后的事情都有我在。”

  我心中骤然一松,不禁也对他露出了个笑,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暖意直抵丹田。

  便在此时,忽听人群中一阵骚动,随即不知是谁大叫了声:“是燕门的船!”

  我下意识猛地起身,回头看去——古亭中半数的人都做了与我同样的动作。却见晨光流动的水面驶来了两艘快船,一转眼便到了近前,围在外圈的船都不由自主地给它们让了一条水路。

  “真是好威风。”昭哥在我身后轻哼了声,我看像她,却见她目光不善地扫过那些站着的掌门们,“不知这些人中有几个是燕氏函的走狗。”

  二师兄今日也跟了过来,他抱肩站在昭哥之侧,目光冰寒地盯着迎面而来的燕门船只。只有熟悉他的人方才能看出,他那挺拔如松的身形隐隐带着一丝僵硬。

  众目睽睽之中,燕氏函率先迈下了甲板。他随意穿了件石青长衫,脚踩了千层软底鞋,乍看便像个出门遛早的教书先生,混不似权倾朝野和武林的霸主。

  燕寻从另一艘船上跳了下来。他与燕氏函分开之时尚不觉得,而此时站在一起,舅甥二人的面容竟是出奇得相似。尤其是那双鹿眸,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一双年轻气盛,一双平静无波。

  二人下船后,顿时一片“燕掌事别来无恙”“可还好”“燕掌事劳顿”的客套之声,唯有唐门众人和我身后的临江阁弟子们不曾站起寒暄。

  而在这一片拱手问好之中,燕寻大步流星穿过人群,径直越过为燕门预留的席位,掀袍垂膝大大咧咧在公子酉的左侧落座。

  古亭中诡异地一静,在众人烁烁的目光中,燕寻一抱胳膊一仰头,而公子酉则端起了面前的茗茶,静静垂下眼帘吹了吹茶沫。

  众人立刻又收回了目光。

  燕氏函仿佛没看到外甥举动,随意摆了摆手,向燕门的席位走去。在路过公子酉案前时,他停住了脚步,低头向他微微颔首:“唐外宗长,好久不见了。”

  在场众人都知,今日之事明面上是审陆石青、判临江馆的案子,但实际上则是唐门和燕门的擂台。这两大武林门派久霸中原地带,然而一山不容二虎,总有一天这两只占山之王要獠牙相向,想必今天便是第一遭交锋。

  偏偏这中间的微妙处在——唐酉仅是唐门的外宗宗长,年纪又轻,真正代表唐门的内宗并未露面;而本该站在燕门阵营、舅舅身边的燕寻,却偏偏选择了对家落座。

  其中局势,微妙复杂,暂时达成了一个极精巧的平衡。

  在众人的目光中,公子酉含笑起身,持晚辈礼向燕氏函微微欠身,态度平和:“燕掌事,有五六年不见了。”

  “是八年。”燕氏函的目光静静落在公子酉的脸上,“那年玉门关论剑之时你我初见,我便断言三十年后的武林,必是唐外宗长引领风潮的时代。”

  公子酉含笑道:“掌事太抬举后辈了。酉日夜不辍,便是为了赶上前辈之万一而已。”

  两人目光一触,旋即分开。公子酉静静落座,燕氏函也来到自己的席位前,问道:“真言大师还未到吗?”

  旁边有人笑道:“真言大师神隐已久,此时行踪不定也是有的。我们或不用等大师,该来之时,他自回来。”

  燕氏函点点头,示意众人可以开始了。

  此时,一位前来公证的掌门,先朗声向在场众人叙述了一边事情的起因经过,将几位临江阁弟子的证词念了一遍。当他提到“以残忍手段逼迫其座下弟子使用禁药”和“圈养弟子为私宠”之时,人群中顿时发出了不敢置信的议论声,而陆石青则依旧垂着眉眼,面无表情。

  末了,这位掌门道:“今日老夫并诸位武林同胞来此,便是想一同商议处置这武林败类之时。此等伤天害理、卑鄙下流之事,老夫便是初出武林几十年,也是闻所未闻——”

  “慢着。”沉默良久的陆石青忽然开口了。

  周遭顿时一静,而我的心则蓦得一沉。

  却见陆石青慢慢抬起头来,将目光略抬起了些,但依旧没有与任何人目光相接,只是将视线落在了自己身前几寸的地方。却听他近乎机械地道:“这根本是一派胡言。”

  顿时一片哗然。

  我却异常冷静,自燕寻警告我之后,我几乎可以料到这件事情不会善了。故而当陆石青说出这句话时,我心中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了然,甚至忍不住微微冷笑了声。

  那位公证的掌门一愣,却还是问道:“如何是一派胡言?你是否使用过‘洗髓骨’的禁药?”

  “是。”

  “那你是否与座下弟子不伦?”

  这次陆石青略略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颔首道:“是。”

  一片怒意斥责声响起,那位掌门脸上也带有不虞,愠怒道:“那你为何——”

  陆石青低低笑了两声,本来略带惨白的脸上,忽然升起了一股近乎回光返照的红晕。他第一次将视线抬至与众人齐平,缓缓滑过在场众人的面孔,最后定定向我们这边望来。此时他的目光,与初见时的威武霸气,和事情败露时的气急败坏都不同,那瞳孔亮得可怕,竟隐约近有些妖异。

  我背上泛起了一层冷汗。

  “是,我和上三院的弟子们都睡过,还和他们一同服用过禁药。”他勾了勾嘴唇,将目光落在了众人中楼台月的身上,启唇道,“但是,我可从没逼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一片死寂。

  楼台月的脸孔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青衣散发的他在那一刻仿若变为了一根枯萎的荷。

  公证的掌门愕然道:“不、不曾逼迫过他们,那你——”

  “听不明白么老东西。”陆石青一抬眼,“是,我曾用过‘洗髓骨’来提高修为,但那药与早年在黔南流通的禁药已经有了很大不同。这种新的药,对人的身体伤害根本没那么大,对增进内力也只起辅助性的作用。我能有今日主要靠的是独门的心法,那药只是调剂。至于弟子们们——”

  他古怪地笑了声。

  “诸君问问他们,他们中有多少人来自食不果腹、衣不附体的家庭?有多少人天资平庸,本来这辈子都不会有练武的机会?能在临江馆上三院里做弟子,已经是多少年修来的福分了。唯一令人叹惋的是,我喜好男色之事被弟子们知道,这点不为人道的癖好被他们当做改变人生的手段……呵,他们为了能长久留在上三院,做过什么下三儿、淫贱材儿的事情,我便不当众说出来脏诸君的耳朵了——”

  “你放屁!”之前被我们救出来的陈术跳了起来,他涨红着脸,眼眶通红,如被人烧了自家祖坟般指着陆石青勃然大怒,“明明是你!骗我和董思远说‘洗髓骨’是什么神药!还、还逼着他同你——”

  陆石青丝毫不惧,仰头怒斥:“逆徒!我从未说过‘神药’二字!我只告诉你,这药能助人提高修为,吃不吃是你的自由!是你这逆徒,妄想逆天改命,大量服药后来上瘾了,难道怪我?为了得到多分量的药,你还企图勾引为师,这些你都忘了么!”

  陈术气得脸色涨紫,浑身都在发抖,几乎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你、你胡说!”

  陆石青冷笑了一声,不再看他。

  这个男人,竟然当众撒下如此弥天大谎,而且还面不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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