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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驸马


08驸马

        “宣右相冯致尧——”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从昭和殿内传出,经过三道御门,接力棒似的,一声声入了冯致尧的耳。

        他年近七旬,三层九级御阶走上来,累得气喘吁吁,行至乾元门处,不得已停了脚步歇息。

        明景老远瞧见了他,瞅准空当,快步走上前,恭恭敬敬请了个安,“见过冯相,您老人家身子还好?”

        冯致尧偏身躲了,拱手回礼,“庆郡王。”

        明景顺势伸手扶住,冯致尧也不好甩开,暗自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人老了,有什么好不好,活一天是一天罢。”

        “冯相哪里话,您是我大虞的肱骨之臣,大虞可以没有一百个明景,却不能一日没有冯相。您老还是要善加保养,为我大虞多培养些忠臣良将才好。”

        冯致尧心里冷笑,什么忠臣良将,说的不就是阮信。他是提拔了阮信,可阮信是为他们明家守的江山,他与阮信二人亦师亦友,却非朋非党——就是他肯,阮信那个死心眼还不肯呢!

        思及此处,冯致尧颇为不快,也不想掩饰这份不快,当下拉长了声音,“王爷谬赞,老朽愧不敢当。江山代有才人出,都是皇上的忠臣、朝廷的良将。老朽有什么本事,全仰仗陛下不弃而已。”

        明景全身上下都是心眼儿的人,怎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里也冷笑,“老狐狸,一会到殿上看你怎么说”,嘴里却说,“老相国过谦了!上次见太子殿下,小王还说,求太子向皇上要一道恩旨,免了老相国步行之苦,直接一顶软轿抬到殿外才好。”

        “如此,老朽多谢王爷了!”

        “哪里,您老何必与小王客气。前几日新得了云州贡来的灵芝,说是比北地的劲儿大,改天送您府上,您给品鉴品鉴。”

        “多谢王爷好意,只是老朽并非杏林中人,如何谈得上品鉴二字……”

        俩人各怀心思,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一路走到昭和殿外,只见殿内烟气缭绕,明黄幡子和玄色纱帐层叠掩映,连上首龙椅都被黄纱罩着,只能模糊看出个歪坐着的人影。

        “简直乌烟瘴气!”

        冯致尧冷哼,并不怕殿上的人听到。

        明景适时松开了虚扶着他的手,低声提醒道,“听说是青云道长给算的,八月里灾星袭月、势动紫薇,让躲星一个月,不能见三光。”

        “太子殿下也不劝劝?”

        “……殿下纯孝,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万不敢让陛下有丝毫闪失。”

        “哼,都是被身边那些奸猾小人给教唆的!”

        冯敬尧丢下这话,当前甩开步子上殿了,明景跟在身后,心里暗骂,“老不死的,今天骂你爷爷,以后有你好过的!”

        二人走到殿上,才见到御座之下垂手侍立的太子明丰和左相蔺赦。

        向庆裕帝行了礼,几人分别见礼毕,都不做声,只等着御座上那位开口。

        庆裕帝隔着纱帘,冷眼打量下方四人:冯致尧翘着山羊胡子,一个劲儿的咳嗽,摆明了倚老卖老;蔺赦白面无须,眼露精光,小心思太多;明景是个能办事的,只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丰,当朝太子,他唯一的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心里自命不凡,实际上四个人里只有他一个傻子。

        庆裕帝不说话,殿上落针可闻,只有冯致尧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在烟气缭绕中颇为尴尬。

        明景给太子使了个眼色,太子小心翼翼提醒,“父皇,人都来齐了!”

        半晌,庆裕帝懒懒开了口,“《道德经》上说,‘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怎么解?”

        太子知道是问自己,思量一下,答道,“按河上公注,‘专守精气使不乱,则形体应之而柔顺’,说的是修炼之人专守精气,便能令身体入婴儿般柔顺。”

        庆裕帝甩了下手中玛瑙珠串,发出清脆的“咯哒”声,太子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瑞郡王,你怎么说?”

        明景余光觑着太子脸色,故作迟疑,“《道德经》至高至玄之书,非仙人不能参悟,臣侄从未仔细琢磨过这句话,一时间、一时间也解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油滑!”

        庆裕帝骂了一声,嘴角却勾了起来,“你有这份自知是好的,只是仙人之书,凡人也未必不能读,各得各的意趣就很好。”

        “太子,你养气的功夫还差,要多向两位宰相请教,明白吗?”

        这句话语气严厉,太子唯唯,只敢点头称是。

        “自古宰相是帝师,更是太子之师,太子不长进,你们两位做相的,该罚。”

        冯致尧和蔺赦听到这话,双双下跪请罪,庆裕帝不教起,俩人就一直跪着。

        “冯相,凉州的两份折子,你怎么看?”

        冯致尧知道,他说的折子,一份是阮信请免凉州税赋的折子,一份是奏请太子退婚的折子。

        这两桩事,一件是要庆裕帝少吃饭,一件是要庆裕的儿子没脸,哪一件都难办,合起来就只有更难。

        但若臣子只想着皇家的难处,将领和百姓只会更难。

        冯敬尧横了心,禀道,“老臣以为,这两桩事都是不得已,非人力所能预料。第一桩凉州大旱,实属天灾,若不减免税赋,将士们就没有过冬粮,到时兵乱和民乱并起,恐动摇国本。第二桩阮小姐之事,本是好心救人,只是那檀琢个性太张扬了些,反将好事弄成了坏事,可以算是‘人祸’。陛下免了税赋,是以天恩浩荡赈济天灾;准了退婚,是以宽宏大量平息人祸。如此,臣以为,两封折子当准。”

        “蔺相怎么看?”

        蔺赦跪着听完冯致尧一席话,心里早就打好了腹稿,当下回道,“臣以为冯相所言甚是。只是道理好讲,事却难办。只说免税一事,去年凉州雪灾,朝廷已免了他三成税银,今年若再免,算上一年拨出的军饷,里外要掏几百万两银子,让臣从哪里弄?冯相久不在户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怎知其中艰难?这只是其一,第二点,臣以为免税的口子不能开,我大虞养的了一个云州,可是再养不起第二个云州了!冯相与阮将军将相和固然是美事,可还是要体谅朝廷的难处。”

        庆裕帝在帘子后面,听到“将相和”一句,拨弄珠串的手就停了下来。

        冯致尧何尝不知道,庆裕帝最讲究势力平衡,最忌讳臣子结党,“将相和”之语实在诛心,当下怒极反笑,道,“凉州怎能和云州一样?当年太祖感念檀家仁义,免了他的岁贡,这些年一直如此,凉州却是我大虞将士用性命守住的边疆——若凉州乱了,蔺相能平?既然蔺相要算账,老夫倒要问问,这些年拨给凉州的饷银,哪一年是足成的?余下的部分,都进了谁的口袋?”

        进了谁的口袋?有道是猪肉过手,谁还不捞一把油呢!这还只不过是一点油,至于谁吃到了肉,就要问问龙椅上那位,还有他们明家的子孙了。

        这话没法接,蔺赦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庆裕帝心中冷笑,算来算去,把账算到他头上了,哪还有一点君臣之道?因着沉声问太子,“太子,你怎么说?”

        太子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正着急这些人说不到点子上,听庆裕帝问,忙答道,“儿臣以为,两位相国所言,俱是老成谋国之语,着户部量力去办即可,眼下要紧的却是退婚一事。”

        “哦?你说说看。”

        明景一个劲给太子使眼色,太子只作没看见,丝毫没有察觉庆裕帝声音中的冷意,继续道,“区区一个女人,儿臣心中自是不在意,可事关皇家体面,还是准奏的好。不如就势下旨,将那阮冰绡指给檀琢,也显得咱们皇家宏达!”

        “住口!”

        庆裕帝摔了手中的珠串,竟拨开黄色纱帘走了下来,一脸怒容,可见是动了真气。

        “孽障!你身为一国太子,丝毫不知体恤下情,你懂什么体面?没有阮大将军为朕戍边多年,你哪来的体面?朕告诉你,只有阮家的女儿能做太子妃,退婚?你想都别想!”

        太子本以为自己答的巧妙,丝毫没有料到庆裕帝会是这种反应,当下跪伏于地,口称“儿臣知错”,再无其他言语。

        明景见这阵势,也跟着跪了下去,只劝庆裕帝息怒,不敢再说别的。

        庆裕帝居高临下,看着殿中低着的四颗头颅,有三颗塞满了各样的心思,只有一颗全是水,说起话来咣当当响得人心烦。

        如今北疆刚刚安定,阮家居功自大,隐隐一方诸侯;云州富有铜山铁矿,偏安一隅,自成一家。他整日殚精竭虑,唯恐按下这个又起来那个,这孽障倒好,竟然说什么“将阮冰绡指给檀琢”,简直榆木脑袋,猪狗不如!

        庆裕帝越想越气,干脆走到太子跟前,当胸就是一脚,又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该想的你不想,不该想的你倒上心,你知不知道‘本分’两个字怎么写?”

        太子被他一脚踹翻,蔺赦、明景都跪行上前,一边一个抱住了庆裕帝大腿,独冯致尧不语,心里明白庆裕帝指桑骂槐、一石二鸟,连他也一起骂了进去。

        庆裕帝踢完一脚,出了些许气,扫了一眼低头跪着的冯致尧,又给了太子一脚,“孽障,怎么让冯相跪着?还不快扶起来。”

        太子连滚带爬起了身,将冯致尧搀了起来,冯致尧忍着腿上的酸麻感,依旧不语。

        庆裕帝一甩袍袖,缓步走到帘后,在龙椅上坐定,沉声道,“传朕旨意,着阮氏女冰绡即刻进京,待及笄后完婚;封阮青时,为九公主驸马,赐公主府一座、黄金百两,与阮冰绡一同进京,就近择吉日完婚!”

        闻得此言,冯致尧心中一沉,脱口而出,“陛下!”

        “怎么,朕的一儿一女都和阮家做了亲,冯相犹觉不够?”

        这话一出,冯致尧也不敢再说,只得在心中为阮信叫苦:按大虞律,驸马不能为官。

        如此,阮信的独子,风华正茂的少年将军阮青时,从此就要当个富贵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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