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桃之夭夭（二）

老七是知道老刘家的事的。

        老刘的母亲是村里的老神婆，邪性得很，什么红白喜事、驱邪化煞、占卜算命之类的都会。村里谁也不敢得罪老刘家。

        但是随着前两年那老太婆老死了，村里人对他家的态度就没有那么恭敬了——这老刘没继承到他老娘的哪怕一丁点本事，也没什么钱，带着个病歪歪的傻儿子，除了到处撒泼和跟村长告状啥也不会。

        但是谁也保不齐他那邪性的老娘会不会留下什么后手，庇护她那不争气的儿子和傻孙子，所以村里人轻慢归轻慢，但是谁也不敢把人得罪死了。

        他们桃山村一直很穷，与世隔绝，外面的女人不愿意嫁过来，村里的女人都愿意嫁出去，村里的光棍儿越来越多，要不是有老七他们一群兄弟不忘本，出去了还记得要报答村里，从外面拐女人进来，他们村可能早就绝后了。

        村长觉得不好，一开始想拦，但是后面不知怎么又默许了。

        不过天底下没有完全免费的午餐，村里人想娶这样外边的媳妇得给老七他们“辛苦钱”。钱不多，几千块钱，但是对于穷困的桃山村也不算少，所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舍得出这个钱。

        有很多人只能羡慕地看着别人抱着细皮嫩肉的小媳妇，对着别人生的大胖小子流哈喇子，一边纠结心疼钱，一边又担心自己家绝后。

        老刘家就是这种情况。

        但是上个月，老刘这老泼皮突然找到老七他们，说他掐指一算，算出来他儿子将有一大劫，想他儿子买个媳妇冲喜。但是因为他要做法事把儿子的死劫渡到他儿媳身上去，所以他这个儿媳必是活不长了，就是个一次性的工具，所以想弄个便宜点的。

        老七他们跟老刘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多年，老刘有几斤几两的本事他们还不清楚？

        没人相信老刘的这套说辞，他们觉得老刘这老泼皮搞这一套，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买媳妇少花点钱吗？

        老大嫌老刘出的价太低了，还不够折腾一趟的呢，就跟老刘打马虎眼，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拖着。

        老七倒是心眼儿活络，他觉得蚊子腿儿再小也是肉，钱再少也是钱，卖个女人而已，顶多是少挣点，又不会赔钱。反正村里还有别人也定了媳妇，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带，于是就背着老大私下答应了。

        但是没成想，这趟出去偷鸡不成蚀把米，别说是带人回来了，自己都差点折在外边；好不容易逃回了，还得应付这老泼皮耍无赖。

        小琴虽然生的不好看，以后也未必能卖个多好的好价钱，但是好歹也是自己的种，而且手脚麻利留在家里也是个劳动力，就这样贱卖给老泼皮总归是自己吃大亏，除非老刘再加点……

        至于地窖里那个，虽然细皮嫩肉，自己的确好生喜欢过一阵子，但是现在残了，而且这么久了肚皮也没个动静，估计也是个不能生的，给老泼皮也不是不行，就当破财消灾了。

        反正残了，不值钱了，玩腻了，给他也不心疼。

        权衡一下利弊，他心中有了主意，但是还是假装为难地说：“那女人是大学生，我还想让她给我生个脑袋灵光的……”

        老刘听见“大学生”三个字眼中精光一闪，但见老七还推三阻四，于是不满道：“你收了俺的钱，就得给俺交人！要不咱就去村长面前说道说道！”

        “那这样吧，老刘你也别生气。”老七装模作样地一叹气，“这事算兄弟我对不住你，你看我们这趟的确是也不容易。我这地窖里是还有一个没错，但是她性子太烈，我就干脆给弄残了。她虽然残了不能干活了，但是大学生本来也不会干咱们的粗活儿，能生个灵光的娃娃就成。你要是觉得行，你就把人领走；你要是觉得不行，我把钱退给你。但是你要是非动我闺女，我老七也不是任人欺负的，那咱们就去村长好好说道说道！”说罢声音提高，怒目圆睁，很是唬人。

        “哼，你倒是打了个好算盘，玩废了的□□让我老刘家接盘？怎么也得退给我一千五！”老刘对“大学生”很是心动，但是又介意她是个“破鞋”，他觉得三千块钱不值，想再讲讲价。

        “你也不看看你给了多少钱。一千五在外头还不够老子兄弟们喝个酒的，你就想买个干干净净的大学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配吗。”老七面露讥讽，“你家那傻儿子也就只配个□□了，谁让他有你这么个废物爹。”

        老七和老刘最终还是扭打起来，供桌上的神像和香炉贡品摔了一地。

        老七的母亲尖叫着跑过来拉架，指甲直往那老刘的眼珠子上扣。但是最终可能还是因为年老体衰，只在老刘的脸上留下了几道血印子。

        老刘不甘示弱反手一个大嘴巴，扇得老太太跌坐在地上，捂完脸又去捂腰，“诶呦诶呦”地叫唤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

        小琴搂着小宝站在一边瑟瑟发抖，小宝在小琴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最后这事还是闹到了村长那里。

        村长出面，双方各退一步，老七退给了老刘七百块钱，老刘恨恨地从老七地窖里领了人回家，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

        老七低眉臊眼地被老大一顿训，说他好端端去惹老泼皮干什么。

        地窖里的那个女孩脚上拴着铁链，老七也没给她解，送瘟神一样把女孩连带铁链子一股脑儿地塞给了老刘。

        村长都已经发话了，老刘也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拽着铁链拖着女孩怒气冲冲地回了家。

        他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老七说的那女孩残了并不是夸张，是真的残了：她的下半身不知道怎么了，瘫了，不能走路，这一路都是老刘用板车拉回家的；她的胳膊不自然地弯折着，形态崎岖，看起来像是骨折过但是又没及时治疗，导致断掉的骨头随意生长，长成了现在这副歪歪扭扭的样子；女人满口的牙都被拔了，以老刘对老七的了解，应该是女人伺候老七的时候不老实把人咬痛了，于是被愤怒的老七拔光了所有的牙。

        还有这个女人看上去分外瘦小，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还不如老七那个干瘪的闺女呢。那丫头虽然黑是黑了点，但是好歹能看出来是个女人，而这个半死不活的女人，配上她那惨白的皮肤，乍一看简直就是一具尸体。

        她身上很脏，老刘嫌弃地把她栓在院中，越想越气愤。

        于是他愤怒地踹了女人一脚，铁链“唰啦”发出一声脆响。

        女孩一声不吭，这一路上也不反抗，像是丢了魂一样，变成了一个任人□□的布娃娃。

        老刘本来如意算盘打得好好的：眼见着他那病歪歪的傻儿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不行了，他寻思着，怎么也得留个种。但是他没本事，一直在啃他老娘留下来的老底，根本舍不得像村里其他人那样买女人。于是他想了个好主意，借着他那死去的老娘的名义，用些神啊鬼的说法把老七他们唬住，用便宜的价格从他们手里骗个女人过来，给他老刘家开枝散叶。到时候往地窖里一丢，就说是做完法已经死了，难道老七他们还能强行闯进来查看不成？等到时候娃娃生下来，老七他们想后悔也晚了。

        但是，他花了足足两千三百块钱，就买回来了这么个东西！

        晦气！亏大发了！

        看在她是个大学生的份儿上，她最好给老刘家开枝散叶，生个聪明的儿子，将来好光宗耀祖，不然的话，哼！

        但是买都买回来了，总归是个女人，勉强凑活着用也行，总不能浪费了不是吗。

        他儿子目前身体虚弱想必是指望不上了，还好他这个做爹的还依旧老当益壮……

        这样想罢，他便随手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浇在女人身上，权当给她清洗一下，除除晦气，然后解开了裤子……

        女孩躺在地上，无神的大眼睛没有焦距，像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像是已经没有意识了；没有牙的嘴唇不受控制微张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她也没有用她那畸形的手臂去擦拭。

        七八月份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但那恼人的雨水却并不能使过高的气温降下来一丝一毫，反倒是水汽被热气一蒸，空气都变得湿热粘腻起来。

        女孩身上还穿着不符合时节的长袖，那是她本来的衣服，也是现在的她唯一一件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湿漉漉地紧紧地贴在身上，像是藤缠紧了树，憋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一滴清泪却悄悄划过脸颊，她的嘴唇嗫嚅着，似乎在说些什么，又似乎只是肌肉无法自控的抽搐。

        她感觉有冰凉的雨滴落到她脸上，她似乎听到了有男人的叫骂，又似乎是陷在一个梦里。

        是梦吧？

        梦里有无休止的虐待和疼痛，有恶臭的泔水和排泄物，有男人粗噶的笑声和污言秽语，有欺凌有背叛，有被恶人虔诚地信奉着的邪神，有披着人皮的恶鬼，有桃花还有无尽的雨……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哪怕是邪神，我愿意献出一切——我不奢求得救，我只想现在立刻死去，我愿意献出灵魂，求求你，帮我报仇……

        暴雨突然倾盆而至，如银河倒灌。

        大雨来得毫无预兆，村民们被浇得猝不及防，纷纷抱怨叫骂，收衣服的收衣服，回家的回家，一片闹哄哄的。

        老刘也不例外。

        突如其来的暴雨打消了他的性质，连忙提着裤子，骂骂咧咧地进屋了。

        至于女孩，他根本就没想让女孩进屋，他想正好让大雨好好冲洗一下女孩身上的脏污。

        没有人发现，有雨水落地形成细小的水流，像蛇一样循着弯弯曲曲的路，如有神助般地向女孩汇去，在女孩身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天迅速暗下来，明明是白天，却让人有了一种身处傍晚的错觉。

        轰鸣的暴雷伴随着闪电明明灭灭，女孩身下的水洼倒映着看不真切的天空。没有人发现，似乎有什么东西从水中的倒影一闪而过。

        那身影有着莹莹的鳞片，像是什么巨大的蛇类。

        耳边是风声，是雨声，是雷鸣声，还是神的低语呢？

        女孩听不清，也分辨不出来，意识永堕黑暗之前，她似乎看到了大片大片盛开的桃林——那曾是她从人间坠入地狱之前看到的最后的风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暴雨越下越大，桃山村的村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仿佛是银河倒灌。

        在这无星无月的凄风苦雨里，玉桃山宛如一个苏醒的巨兽，无悲无喜地俯视着渺小的村落，只轻轻一动，山石树木便被泥水裹挟着顷泻而下，桃山村瞬间被泥沙掩埋，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

        无名的神慈悲地实现了女孩的愿望。

        玉桃山从此再无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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