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冯昭婕已经在虢国长公主府前院的石砖地上跪了一个时辰，膝头时不时传来的刺痛感让她几次摔倒在地。乳母吕氏不忍，劝她又不听，只得陪她一起跪。吕氏年迈，为仆多年一身病痛，冯昭婕心中愧疚，撸下腕上的翡翠玉镯塞到吕氏手中，这是她唯一能为吕氏做的。

        冯昭娥冷着脸走到前院，看着从小娇弱的妹妹如今竟然为了一个男人在大太阳底下跪了一个时辰，不禁心疼又愤怒。

        “真是出息了。”冯昭娥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讽刺之意。

        “求长姐帮忙。”冯昭婕双手交叠，深深的扣在地上。

        “鄢智是姑母的儿子，我自然会帮，但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呢！”冯昭娥挽起冯昭婕，替她掸了掸裙子，“你可知现在鄢智的处境，你就不怕把自己也搭进去？”

        跪了一个时辰的冯昭婕站立不稳，冯昭娥连忙扶她进屋，又叫侍女帮扶吕氏。

        “拿我的腰牌，传御医。”

        冯昭婕顾不得疼痛，她将对鄢智说过的话又复述了一遍。眼见冯昭娥的眉头越蹙越紧，她轻声道：“不瞒长姐，我怕。我怕把自己搭进去都不能救下鄢智，我怕救了鄢智害了北燕，我怕成为北燕的罪人。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长姐就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吧。”

        “你是不是还记得姑母当年的话？”

        冯昭娥依稀记得，当年姑母逗着小昭婕让她给自己当媳妇，记得小昭婕央求父君准许她们去东焦看望姑母和两个小表弟。而小昭婕第一次见到小鄢智时，就特别的喜欢他，说他漂亮，说他可爱。若非父君突然驾崩，说不定真的会把小昭婕指给小鄢智做妻子，而不是被现在的燕君随随便便的嫁给了个六品戍边军官，常年驻扎在外，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便撒手人寰。

        冯昭婕只道：“是我没有福气。如今姑母去了，请长姐帮我救救鄢智父女。”

        说着又要下跪叩首，被冯昭娥连忙制止。

        眼见冯昭婕犟脾气上头，冯昭娥只得无奈应允：“明日我就进宫去见君上。不过，这两日你好好在府里待着，先不要往黄龙寺跑了。

        “多谢长姐。”冯昭婕连忙拱手向冯昭娥致谢，又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膝盖，不好意思的笑了出来。

        次日的一早，冯昭娥便进了宫。此事宜早不宜迟，不知何时东焦便会将缉拿鄢智等逃脱之人的公文通报诸国，若公文先到，即便是她也将无能为力。

        这日的北燕宫城，每个人都摈弃呼吸。

        长政殿内，一顿噼里啪啦，又是一片叮呤咣啷，显然能砸的都被砸的差不多了。随后而来的，是燕君愤怒地呵骂声。

        冯昭娥知道，燕君对冯昭婕并没有什么兄妹亲情，什么血浓于水一家和睦之类的对他而言都是放屁，唯一能然他松口的只有权力。

        她踢开脚边碎瓷片，问：“你想留着昭婕再跟他国联姻？”

        “不错。”燕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用心。

        “那你当初把她许给一个下级军官！”

        想起小妹的第一桩婚姻，冯昭娥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是给她一个警告，她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里，只要她听话，她就是锦衣玉食的长公主，若不听话，庶公主跟庶民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是她运气不好，夫君早逝，鳏寡孤独。”燕君说道。

        “既然如此何不了她心愿？君上既是君又是兄，小妹从未求过你什么事，这次就随了她吧。”冯昭娥见缝插针。

        “倘若北燕给了鄢智庇护，他又能给北燕带来什么？”燕君问道。

        “我们都知道元震南是谋反篡权，即便他登基称帝，那些誓死效忠东焦的老臣，那些太宰府幸存下来的门下，甚至鄢智早些年结交下来的那些江湖势力，这些都是鄢智的人脉。君上圣明，这些人脉他日若能为北燕所用，北燕便不用再惧怕外邦势力，他日一统诸国也未必是不可完成的梦想。”

        冯昭娥按照燕君的性格，字字说在他的心上。

        眼见燕君有些动摇，冯昭娥连忙又道：“听说这次鄢智父女能逃出东焦，是元家的小孙子通风报信的，显然那小孙子跟元震南不是一条心。即便是一条心，只要有鄢智父女在手上，元家有任何对北燕不利的行动，那小子考虑到鄢智父女的安危也会想办法通风报信，我们的手上相当于有了元家的质子。如此有利无害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燕君扫了自家长姐一眼，双手一揣，不解地问道：“聪慧如长姐，就没担心过东焦要抓鄢智父女回去？元家那小孙子不过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能干得过他爷爷？”

        冯昭娥邪魅一笑：“就知道我弟弟聪明。你说的这些我自是担心过，不过不打紧，若真到了那天，我们就放话出去，鄢智父女已被捕捉下狱将不日问斩。早就听说元家那小子年纪虽小却是个角色，到时候我们就坐看元家内斗鸡飞狗跳不正好解闷。”

        “姐，拐着弯的夸自己，害不害臊。”

        冯昭娥扬扬下巴，脸上尽是成就感。眼神眺向远方，波光莹莹，饱含她对小妹的祝福。

        燕君当下同意让冯昭婕下嫁鄢智，鄢智父女住进公主府，不另行设府，这也算是对鄢智父女的一种监视与控制吧。

        黄龙寺后山一座废弃的小院子，墨香主仆三人暂时隐居在了那里。

        只三个月后，东焦幼帝墨猷禅位元震南，东焦国改国号魏，时称北魏。

        墨猷，下落不明。

        年末，正当众人准备除旧迎新的时候，虞国长公主府管事带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穿过两进院子，拐过长廊，绕过一片池塘，走进内院的一间书房。

        这是长公主冯昭婕的小书房，平时除了看书写字，主要用来教媆烟习字念书。

        “莲衣！”

        媆烟正在摇头晃脑，听见动静一眼便认出了早已瘦的脱了像的莲衣。

        莲衣依旧穿着当初在太宰府做小丫鬟时的衣服，几个月下来，早已破旧脏污的看不出颜色。另一个小女孩穿的比莲衣好一些有限，小脸比莲衣圆一些，脏乱的衣服隐约能看出些花纹，看来曾经家境良好。

        “不是只让你赎出莲衣吗？怎么多了个小女孩？”冯昭婕问道。

        “回长公主，老奴带莲衣回来的路上，看到这个小女孩在路边乞讨，之后便一直跟着我们。莲衣说她认识这个孩子，老奴也是不忍，所以就……”老管事如实说道。

        冯昭婕仔细打量小女孩，眼神锐利，双手握拳，年纪小小背脊挺拔。

        “这孩子太倔了，不能留。”冯昭婕示意老管事将小女孩带出去。

        “别，别。”媆烟连忙叫住老管事，转头示好的搂着冯昭婕，“长公主不是，母亲，我也认识她，她是大鸿胪主簿朱大人家的小姐。母亲，您是菩萨心肠，您帮帮她，留下她吧。”

        冯昭婕吃惊地看着媆烟，这些日子她与媆烟相处地很好，但叫她“母亲”今日却是第一次。她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媆烟对自己的压抑，像今日这般跟她撒娇求情的场景，她着实期盼了很久。

        她又看向小女孩，问道：“你叫什么？”

        “我姓朱。”

        “这孩子……”老管事刚想训斥两句，便被冯昭婕叫住了。

        “既然曾经是官家小姐，有这点儿傲气也是正常。”

        在那个年代，只有达官显贵才配拥有姓氏，而大家小姐的名字更是不得随便对外人道哉。

        “不过你该明白，如今你已不是官家小姐。”冯昭婕板起面孔，严肃地说，“流落街头数月，想来你的家族已经没了。那么你就该认清现实，如今能庇护你的只有我长公主府。若你做不到，我随时可以将你再送回街上。”

        小女孩很怕再回到那个如地狱般的街口，只得咬着牙颤颤巍巍地说：“我……我明白。”

        “还有，你要忘记这个‘我’字，从今往后不得在主子面前说‘我’，要自称奴婢。”冯昭婕又道。

        小女孩茫然地看向媆烟，见她拼命朝自己使眼色，只得哽咽着应“是”，心里却是委屈极了。

        “你叫莲衣？”冯昭婕问向一直不出声的莲衣。

        “是，奴婢莲衣。”

        太宰府规矩严苛，莲衣打小在府里长大，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毫无差错，冯昭婕很满意。

        她又转向一旁的小女孩，道：“那么以后你便叫荭衣吧，把自己的姓氏忘掉，或者深深地埋起来。”

        “是，奴婢谢长公主赐名。”荭衣低垂着头，生怕被长公主看到自己脸上的泪水。

        “不要感到委屈，人，总是要在生活面前低头。”长公主转向媆烟，郑重地对她说：“既然烟儿要留下她，让她留在你屋子里便是。但她既然曾是官家小姐，如今成了婢女，你要懂得约束她，不可为所欲为。她既是你的人，你便要承担起责任。”

        媆烟满口答应道：“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教她的。”

        冯昭婕微微一笑：“倒也用不着你教，府里有管事妈妈，新进府的丫头一概交由她们教导规矩，合格后方可分配各处使唤，这两个丫头也不能例外。”

        “都听母亲的。”媆烟把脸埋在冯昭婕怀里，头一次笑得毫无防备。

        从此，媆烟随父亲鄢智，带着莲衣和荭衣在虞国长公主府开启了她的第二段人生。

        再见元垚，已是数年之后，她即将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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