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四炉香·入骨尘（十一）

哗啦的水声，想是季无秋沐浴完毕。过了片刻，竹青色的身影绕过屏风走过来。他成日都是粗糙的不修边幅，已太久没有露出干净的样子，此刻不止是叶落秋，连画妩都呆了。

        他沐浴之后犹带着水汽，玉面清秀，凤眼的浓媚被竹青色的衣衫敛了三分，愈发玉树临风般的潇洒，风流倜傥的站在他们面前。

        叶落秋呆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随便兄弟！！！”

        季无权将差点扑过来抱他的叶落秋一巴掌推开，嫌弃的看了看他，又嫌弃的看看自己：“搞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叶落秋捂着嘴感叹：“随便兄弟！你这样真的很好看！”

        画妩也捂着嘴，心里默念：真的好看！是真的好看！拜托以后每天沐浴吧不要再做乞丐了拜托！

        叶落秋兴奋了足足两个时辰方才困了。他睡床上，季无权睡小榻上，然而他白天睡了太久，眼下瞪着眼睛毫无困意。想了想，摸黑出了门。

        于是第二日清晨叶落秋醒来时便看见季无权呼呼睡得正酣，榻旁放着一根金簪，拇指大的珍珠嵌在顶上，叶落秋脸色煞白摇醒了他：“你……这……我……”

        季无权动了动：“别吵！”

        “这是贵妃娘娘的簪子！”

        季无权翻了个身：“我知道！”

        叶落秋抱着脑袋倒退两步：“你知道？！”

        季无权终于被他吵得睡不下去了，抱着被子滚起来：“我拿的，我会不知道？”他打个哈欠，“可惜圣人宫里实在高手太多，只能拿到贵妃的。我就是想看看我最多能走到哪。”

        叶落秋抱着脑袋无声的尖叫。

        尖叫完，低声吼他：“你知道能拿到就好了，你把它拿回来干什么？！”

        季无权嘿嘿笑了：“我也想让你看看。”

        -

        围猎持续了十日，期间季无权去了行宫三次均未能靠近圣人的寝殿，且第三次去的时候还未靠近内宫便觉得不好，匆匆溜了回来。这次以后他也不敢再去了，在叶落秋无休止的“你会被砍头我会被满门抄斩”的念叨声中，围猎终于有惊无险的结束。

        季无权提前一日离开返回京都，带着叶落秋送他的两套衣裳、贵妃娘娘的金簪子、还有他自己的一大袋子钱，咬咬牙买了匹马，骑着出了城。

        他先去襄州查看了那边的漆器生意，停留了一个月。时间有些超出了预期，他却还是绕回了一趟京都。

        于是叶落秋一夜醒来出了寝房便看见，隔间浴桶里的水已浑浊，满地丢着裹着泥浆的脏衣裳，脏的连原本的颜色都辨不出来。睡前还整齐堆叠在桌上的两盘糍糕和樱桃此时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小巧的金平脱漆奁。

        再往旁看，季无权四仰八叉躺在小榻上，仅着里衣，睡得正酣。

        叶落秋目瞪口呆。

        季无权听见声响迷迷糊糊醒过来，看着他，声音含混：“你起夜啊？”

        -

        从此季无权一人一马，将这天下走了个大半。于是叶落秋便也渐渐习惯了。他可能是在清晨出现在自己上朝的路边，也可能是在他巡营时的某个角落突然的闪过，更多时候则是在深夜里被叶落秋捡回家。

        时而酩酊大醉，时而灰头土脸，时而身负重伤。

        叶落秋不曾问过他寻的“出路”究竟是什么，只是在房中一角常备好了一个轻便行囊，装着两件换洗衣裳散碎银两及治外伤的好药，旁边放着糕点烈酒，每隔几日便换一换。若突然有一日东西不见了，换上什么他没见过的精巧暗器西域珠宝，他便知道是季无权回来过。

        寒暑推移，一转三年。

        季无权这年去了趟苗疆，虫谷之地鱼龙混杂，事情办的并不太顺，前前后后耽误了四个多月，是他这些年走得最久的一次，回到京都已是第五个月出头。

        他这次受了点伤，最重的一处在腹部，是被人刺了一剑。他从小受伤惯了倒不放在心上，翻过墙头进了叶落秋的院子，三更天的深夜，房内却无人。

        偌大的镇军将军府安静的出奇，季无权觉得不大对劲退了出去，在城里找到鬼谷的暗桩。

        那是西市的一处酒肆，他与二掌柜对了身份爬进暗门，二掌柜说：“郎君这次出去久了恐怕不知，西突厥的阿史那真吉可汗数月前突袭了陇州，怀远失守。郎君熟知地理，应也知道陇州及怀远对我朝的重要。”

        “啊？”季无权茫然抬头，“我不知道。”

        二掌柜尴尬：“啊……呃，我朝地势博大开阔，只有中原怀远郡处，北有突厥南有吐蕃，南北夹击呈狭窄之势，最窄处不过二百余里。一旦怀远失守，陇州全境必被突厥吞并再难收复。

        “圣人已命镇军大将军叶平南为主将，左武侯大将军、右骁卫将军为副将，率禁卫军五万，北上汇安西军五万、北庭军两万，合军十二万退敌。”

        二掌柜又说：“大军三个月前出征，骑兵先行，如今已沿渭河收复多处失地。叶小将军入朝也有些年头，到底是将门后人，郎君不必担忧。”

        季无权却斥他：“我在苗疆时怎么不让人传报一声？”

        二掌柜毕恭毕敬：“鬼谷王传过话，行军打仗一两个月出不来结果，不急一时半刻，还是苗疆要紧。”

        原是老鬼王截住了消息。

        季无权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备匹快马。”

        二掌柜包打听的毛病犯了，偷偷瞅他：“郎君担忧叶小将军？”

        季无权呵呵笑了：“没见过打仗，我过去瞧瞧。”

        -

        待他赶到怀远已是三日半以后。深秋时节，天寒地冻。叶平南列阵点兵，季无权站在遥远的山顶极目远眺，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叶小将军。他与列阵的军士仿佛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一袭铁甲是季无权不曾见过的样子。

        战鼓声擂擂响起，大军开始了冲锋。画妩原以为季无权会下山去寻叶落秋，然而他没有。

        随身的酒囊里装着北方的烈酒，季无权从白天喝到了晚上，嘴里叼着枯草，拍着腿轻唱，是前朝亡国时的歌谣：

        今夕何夕兮，驰骥远方

        九死不悔兮，枯骨戍疆

        为我谓君兮，君何不仁

        孤魂已矣兮，使我归乡

        孤魂已矣兮，使我归乡……

        -

        两军厮杀了一天一夜，突厥军节节败退，怀远收复。突厥精锐骑兵三千人护其大帅向西北溃逃，叶平南有意让小儿子搏些军功，便让叶落秋带骑兵五千人追去了。

        季无权喝完最后一口酒，瘫在地上睡着了。

        他昏睡了两天才醒来，迷迷糊糊，捂着腹部龇牙咧嘴。一只猎隼从枯树上飞下来，对着他伸出腿抖了抖。季无权取下字条，蝇头小楷寥寥几字：

        西北五百里激战，叶追击深入腹地，失其踪迹。

        季无权闭上眼睛狠狠叹了口气，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

        如何在辽阔纵横两千里的大漠上找一个人？画妩不知道。绵延数百里的黄沙尽头是只有岩石的枯山，季无权两匹马换骑，向西北追了五百里，一路偶有交战痕迹，尸首成群，未见过活人。

        干旱的大漠不曾下雨，地上痕迹还算清晰，只是东一头西一头分外杂乱，让他不知该挑哪一条去追。季无权坐在马上四下遥望，一望无际的大地，风卷着沙吹过，寂静的令人心寒。

        他试了几个方向，追到最后都是突厥骑兵散落的尸体，想来不是，可是换个方向仍然还是一样的结局。他最终觉得这个思路仿佛不大对，想了想便掉头往南，不知跑了多久，遥遥看见一个石头山丘下，倒下的黑马旁，蜷缩着的叶落秋。

        这时已是他出发的第三天，叶落秋出发的第五天。季无权冲过去把他从地上翻过来摘掉头盔，白净的脸是前所未有的脏乱，嘴唇上沾满了沙子。

        叶落秋呼吸还在，人却不清醒，如同旁边的黑马一样只尚存一丝微弱的气息。季无权拔出他的佩剑将马杀了。

        温热的血灌进嘴里，叶落秋没意识的吞咽，中间还呛了两口。他喝完，季无权也咕咚咕咚喝了起来，腥臭的血液让画妩捂着鼻子退了两步。

        这时已入夜了，大漠的夜晚格外寒冷，季无权将能吃的马肉小心割下来包好，然后拆了皮，抱住叶落秋，把马皮盖在两个人身上当毯子。

        这里只是个几丈高的岩石山丘，勉强可以挡风，却挡不了阳光。第二日，大漠的太阳直射而下，倒是叶落秋先醒了。

        刺鼻的血腥味和异样的臭味混杂着直冲天灵盖，叶落秋醒来便干呕起来。呕完，方才看见身边的季无权。他愣了好一会儿，上上下下将季无权看了个遍，仿佛难以置信。

        季无权此时方才被他吵醒了，躺在地上也不动。两个人四目相对看了半晌，叶落秋震惊之下，声音轻得都快飘走了：“随便兄弟……”

        季无权咧嘴一笑：“你看，除了我，谁还能找得到你啊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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